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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友敬:儿童读经的逆耳之言
作者:商友敬信息来源:本站原创点击次数:发布时间:2004-12-29 21:20:55
 

鲁迅说:我们不再受骗了

商友敬——关于儿童读经的逆耳之言

    记不得哪一天,收到一份邮件通知,到邮局取来一看,是一套《儿童中国文化导读》,共六册,其中《大学

·中庸·论语》一册、《老子庄子选》一册、《唐诗三百首》一册、《孟子》一册、《诗经》一册,还有《易经》一册。都是大字白话文,无注释,更没有导读文字,却有拼音,十六开本。署名绍南文化传播公司编订,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寄件人我不相识,收件人的名字是我,就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心想也许是让我向老师和家长们推荐推荐。但我在读完后反而认为:这种经典,儿童不宜读。当然,我也要说一说反对的理由。


  据出版说明,香港有个南怀瑾主持的国际文教基金会,将台湾王财贵教授的儿童诵读经典理念介绍给大陆,非但深受小朋友的喜爱,而且得到了众多家长、教师和教育专家的肯定和支持目前,已有近百万儿童在诵读经典中受益。”——照这样说,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


  书中还专门介绍了王财贵的基本理念摘要,共十五条,我也不妨顺着他的次序,一一说来:


  一、王财贵说:“‘经典是民族智慧的结晶,所载的常理常道,其价值历久而弥新,任何一个文化系统皆有其永恒不变之经典作为源头活水。经典不仅构成民族之传统,而且提供给全人类以无限之启发。


  这种对经典的赞美,并没有说明这些经典经典性权威性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价值?我宁可接受陈来教授的说法:经典的神圣权威性不是先验的决定的,而是在共同体的文化生活实践中历史地实现的,是在人与人、人与历史的关系中建立起来的。在中国更是在文化交往和礼仪实践中建立起来的。一个经典之成为经典,在且仅在于群体之人皆视其为神圣的、有权威的、有意义的,在这个意义上,经典的性质并非取决于文本的本身,而取决于它在一共同体中实际被使用、被对待的角色和作用。”(《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他还在注中特别说明:信众群体的使用才是最根本的——我们无法想象,今日的中国人,尤其是儿童,都成为儒家的信众,并且虔诚地使用这些经典


  我们不妨将这六本书每本的第一句拿来看一看: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庄子选》)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唐诗三百首》)(按:这书印错了,原书的第一首应是张九龄《感遇诗》中的兰叶春葳蕤,它却把张氏的另一首孤鸿海上来莫名其妙地加到前面了——引者)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乾,元亨利贞。初九,潜龙勿用。”(《易经》)——这些话,对今天的儿童来说,既读不懂,又没有用,它怎么能成为源头活水?《老子》的第一句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它们怎么会变成常理常道


  过去,四书五经之所以成为经典,不外乎有两个原因:第一,它可以成为专制统治者的理论依据,至少可以充当门面话;第二,它是所有想做官的读书人晋升的阶梯,要靠它来考科举。清末民初的学者邓实说得很透彻:审吾黄民之风俗政教,自秦至今,所谓一君主治之天下而已。以故其制度文物,则君主之制度文物也;其人材学术,则君主之人材学术也;其历史,则君主一人之历史也;其宗教,则君主一人之宗教也。如实为古史的六经,便所记皆人主之事;其书全体,则以君为纲,以臣为目,而于民十不及一二。”(转引自罗志田著《国家与学术:清末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时至今日,为君为臣这两方面的需要都没有了,我们老百姓又读它作甚呢?


  说得更彻底的是张中晓,他在《无梦楼随笔》中说:中国的古文化,不管它如何智慧和高超,归根结底,没有通过个人(即思维的自由)反思的心情,因此,对人是陌生的、僵硬的、死相的。”“中国人的理论、学术著作,读来如一批命令,缺乏纯真的乐趣(美学上的享受)。没有精神参加进去,没有精神(个性)的活动。或者是抄袭,或者是枯燥的理智,或是宫廷语言的堆积。而思想,却需要普遍性和个人感情(风格)的结合。”(上海远东出版社
)

  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把老祖宗的命令拿来给今日的儿童读,以显示我们在继承文化遗产了。本来,这些文化经典自有其价值,主要是史料的价值,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祖先当时怎么活、怎么想、怎么说、怎样被命令。其中当然也有些是可以让学生们读读的,如诗词,如寓言,如小品文,也可以让孩子看看孔夫子是怎样教书的,孟夫子是怎样说服(实际上说不服)君王的。关键是不能使它教条化、训诫化,成为一句顶一万句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宗教经文。现在热衷于让儿童读经的,除了港台的一些自命为儒学继承人的人之外,还有一些则是丢失了别的信仰的精神破落户,或是懒得独立思考却又想在教育圈子里混下去的冬烘先生。


  二、王财贵说:十三岁以前是儿童记忆学习的黄金时期,也是儿童语言文字学习的最佳时期,更是儿童文化素养、高尚人格形成的关键时期。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他们记住这些古人的命令,而不是目前家庭生活的温暖、父母的慈爱、学校生活的愉快、小朋友的友谊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们学习最鲜活最生动的儿歌、童谣、童话、故事,而去学习佶屈聱牙的四书五经呢?


  难道自由自在地说和写,无拘无束地感受和想象就是缺乏文化素养,非要被古人命令和训诫一番,并且牢牢记住背出,才能形成高尚的人格


  我认为:儿童的精神世界就是童心、童言、童真、童趣,他们应是在这样的天地之中健康地成长,包括他们语言的习得与发展。他们之所以特别乐于接受儿童文学作品——儿歌、童话、故事等,就在于其中跃动着一颗颗童心,散发着童真和童趣。儿童有他自己的话语,这些话语虽幼稚却真纯,他们可以在生活交往中和阅读中提炼自己的话语,渐渐地走向规范,走向成人化、社会化。所以,首先要保护孩子自己的话,然后才能通过交流,慢慢学会和熟悉爸爸妈妈,也就是成人的话语;行有余力,才能接触到古诗古文——“爷爷奶奶的话语。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常识。现在我们偏要违背常识,先用完全无用又完全不懂的四书五经来灌输给孩子,使他们既不能提炼和发展自己的话语,又不能用它来与父母、老师、社会交流,来习得普通社会生活的话语,这样就堵塞了他们语言生长和发展的通道。一下子把他们从自己活泼生动、自然有趣的精神世界,强拉进僵硬死板、陈腐发霉的两千多年前的精神世界,还要说它不仅符合儿童学习的天性,而且自幼就开始接受五千年文化的熏陶,奠定一生优雅人格的基础。这可真是荒谬绝伦!


  三、王财贵说:记忆是一切学习的基层,关键是给儿童背什么。应该背一生可以受益的东西。现在死背多了,将来才能活用”“该记忆的时候给他记忆,不该理解的时候不要强求理解,这才是合乎人性的教育法则。不要错用教育原理而扭曲了人性,浪费儿童的好时光。


  诚然,儿童时代记忆力是最强的,儿时的记忆往往到老都不会忘却,甚至如窖藏的好酒,越陈越香。但藏的如果并不是好酒,而是一瓶瓶死水呢?那就只能越陈越臭了。元亨利贞之类的东西,我看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辈子不会有用的,记住它浪费时间。《诗经》本是很好的民歌集,但是太古老了,记下三百首二千五百年前的民歌,在以后的生活中用得上的并不多。古人之所以记住它,是因为要在政治和外交的场合借这些诗句来明志;今人使用它有一种可能,比如在求婚时向对方说一句与子偕老”——但也不一定能使对方听懂。


  所以,即使要让我们的孩子接触古代的经典,也不能一古脑强塞给他们,必须加以筛选。近现代学者已经做过许多筛选和解释的工作,在古代的经典与今日的儿童之间搭建了很好的桥梁。今天,读整本的《论语》,不如读李长之先生的《孔子的故事》;读整本的《孟子》,不如读沈蘅仲先生注析的《孟子菁华》;读清人蘅塘退士编的《唐诗三百首》,远远不如读近人马茂元先生的《唐诗选》;要孩子们了解《老子》、《庄子》,我看不妨从蔡志忠的漫画看起。


  读得早、记得住,现在死记,将来可以活用”——这种说法是否可靠,我是十分怀疑的。这只要拿最近几十年的例子来看就可以明白了。四十年前,我们有过一次全民的读经运动(当然,读的不是四书五经”),声势不可谓不盛,压力不可谓不大,心不可谓不诚,气不可谓不壮,甚至有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中活学活用,立竿见影之类的口号,今天五十岁以上的人都是有目共睹、记忆犹新的。以后呢?大家都看到了——时过境迁,烟消云散,事如春梦了无痕。只留下一条教训:死读是没有用的!白白浪费许多人力物力,耽误了大好时间,甚至延误了改革开放、走向现代化的进程。有了以上的沉痛教训,再来看王财贵下面的话:“‘经典,只要从头按照章节,一字一句读下去背起来便是不求理解,只求熟读,读多了,他就会背;会背了,便成为他一生的智慧财富”……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话语多么相似!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鲁迅先生的名言:我们不再受骗了


  在中小学生的成长过程中,适度地读一点古代的文化经典,是可以的。这正如带他们到历史博物馆去参观,到历史古迹去游览,为他们打开历史文化和智慧之门,使他们在与古代文化的接触中增长知识,充分发展自己的想象力;而不是用古代的经典来占据他的大脑,堵塞他的想象力,湮没他的灵性;更不能使古代的典籍成为宗教的经咒,使之神秘化。


  其实,把话说到底,有些人不过是要使今天的孩子听话驯从;将来能尽忠尽孝。别的法子都使过了,没有用。现在再用老法子读经,我看还是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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